高三那年,我去班主任宿舍,交班级学习资料费,班主任老师很久才打开门,开门后他顺势堵在门上,我瞬间明白,老师是不希望我进去,于是往后退了一步。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毛衣,袖口磨出了毛边,平日里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凌乱,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,像是刚做过什么重活。“资料费放这儿吧。”他侧身让出一道缝,伸出手来,掌心有些潮湿。我把用信封装好的钱递过去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,烫得像揣着团火。宿舍门只开了半尺宽,我瞥见屋里的行军床上,坐着个穿碎花布衫的女人,正低头给个小孩喂奶,床头堆着半袋没开封的奶粉,袋子上印着“学生奶粉”的字样。“老师,那我先走了。”我转身要走,他突然叫住我:“等一下。”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,塞到我手里,“最近复习累,补充点能量。”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,是我小时候最稀罕的橘子味,可此刻捏在手里,却沉甸甸的。回到教室,同桌问我“王老师咋不给你开收据”,我才想起忘了要收据。可一想到门后的女人和孩子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王老师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,毕业后放弃了城里的工作,回镇上中学教书,一教就是二十年。他总说“你们是山里的笋,得使劲往上长”,每天天不亮就去教室盯早读,晚上陪我们自习到深夜,自己的孩子却放在老家,由父母带着。第二天早读,我看见王老师趴在讲台上打盹,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拳。课代表去收作业,他猛地惊醒,说“我没事”,拿起红笔批改作业时,手却在微微发抖。我想起他宿舍里的奶粉,突然明白,那大概是他接来的妻儿,想趁着周末团聚,又怕被学生看见他的窘迫——听说他妻子身体不好,常年吃药,家里欠着不少债。月考后,学校要退部分资料费,每人十五块。王老师把钱挨个发到我们手里,发到我时,多给了五块,说“上次你帮班级搬书,这是辛苦费”。我捏着那多出的五块钱,看着他空荡荡的裤兜,想起他总穿的那双解放鞋,鞋底早就磨平了,却还在补丁上缝了层胶底。放寒假前,班里组织给贫困生捐钱,我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都捐了,特意注明“匿名”。王老师在班会上说“感谢这位同学的爱心,咱们班就像棵大树,得互相帮衬着才能长得高”,说这话时,他朝我看了一眼,眼里的光像冬夜里的星星。年后开学,王老师的宿舍门总是敞开着,他妻子偶尔会来送午饭,提着个保温桶,笑着跟我们打招呼。有次我去办公室问题目,看见王老师正给孩子喂饭,用勺子把菜剁得碎碎的,嘴里念叨着“慢点吃,别烫着”,温柔得不像平时那个严厉的班主任。他看见我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我却笑着说“老师,您家孩子真可爱”。高考前最后一次班会,王老师给我们每人发了个信封,里面是他手写的祝福,给我的信上写着“你是个心细的孩子,记住,善良比成绩更重要”。我看着他布满裂口的手指,想起那袋学生奶粉,想起多给的五块钱,眼泪突然涌了上来。后来我考上了大学,去城里报到那天,王老师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来送我,车后座绑着一床新棉被,是他妻子连夜缝的。“到了学校好好学,别惦记家里,”他帮我把行李搬上火车,“缺钱就跟老师说,我还有点积蓄。”我知道他说的“积蓄”,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,却用力点点头,说“老师,我一定好好学”。大二那年,收到王老师的信,说他妻子病情好转了,孩子也上幼儿园了,还说“咱们班出了三个重点大学的,你是第一个”。信纸末尾画着个笑脸,歪歪扭扭的,像他教我们写的第一个毛笔字。现在每次回老家,我都要去看看王老师。他头发白了不少,却还是爱跟学生们凑在一起,说“你们都是我的骄傲”。去年同学聚会,有人说“当年王老师总给我们塞吃的,自己却啃干馒头”,有人说“他帮我垫过学费,到现在都没让我还”,说着说着,大家都红了眼眶。其实我们都明白,那天王老师堵门的动作,不是要隐瞒什么,是不想让学生看见他的难处,怕我们分心;他多给的五块钱,不是偏爱,是想维护一个贫困生的自尊;他手写的祝福,不是客套,是把每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,盼着我们走得远,飞得高。教育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,是藏在细节里的体谅,是落在实处的关怀,是像王老师这样的人,用自己的光,照亮我们这些山里孩子的路,让我们知道,再平凡的生命,也能因为善良和坚守,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。